约伯记第廿三章
约伯
惟愿我能知道在哪里可以寻见祂!(廿三1-17)
根据本注释书所采取的观念,廿三章多少给我们见到约伯在下一篇言论的整体,而廿四章是不属于那整体的。我应简略地指出:廿四至廿七章由许多片断言论组成,是作者与他著作的主体一并保存下来的,因为他认为它们可能是有用的,在将来的修订中或是给现存的经文作附加或作更替部分。于是后来由一个门徒或文士,把这些搜集在一起,并插入它们现在的位置上,因为他不很确实知道用什么别的方法处理它们。第三个回合只有两篇言论,在他看来那似乎是安置它们最适当的地方。据我看来,他无意中认真地把作者原来的意图折衷处理;这时刻,用约伯与他们主要发言人之间简短而又尖锐的最后对抗,结束了他与他们之间的争论。
我们在廿二章才听过以利法作出最后努力要说服约伯明白自己的愚昧。以利法和他的友侪经过长时间不作别的只定约伯的罪之后,他吁请他悔改归向上帝作为他的结语,可能不是没有深长意义的。他的原意是真诚的(一个好的传道人是决不放弃希望的!);虽然如此,但这也等于承认他们三个人对他再没有话可说,只好把他将来的命运交在上帝手中了。廿三章约伯不以为值得回答他,但接受他在逻辑上的说服力。现在只有上帝能帮助他。但这时同样的思想在冲击他,正如以前无论何时朋友忠告他在祷告中寻求上帝的冲击一样。在上帝拒绝倾听他之时作这种忠告是何等可笑的事!因此,约伯在显然既不是对朋友又不是对上帝讲的独白中,对上帝那深不可测的奥秘作出尖声的抗议,发泄他所有压抑的挫折与绝望,怨祂既不让祂所造之物接近,而当他们面对人生的矛盾和悲剧,祂也不加援手。他决不是初次作这种抗议,而是以其精简和尖刻,混合了迷惘与确信、倔强与无助、激昂的希望与愠怒的沮丧而作的抗议,具备一出戏剧高潮的一切特征。我们觉得此后,或是上帝必须为自己有所辩护,或是约伯必须尝试改辕易辙了。
(一)
约伯在第二节简明地陈述了他的苦情后(即是他虽然悲鸣、哀叹、抗议,并恳求,上帝的手仍然沉重的压在他身上),用了三段爽快却绝望的话语来发泄他的感觉。
三至七节,约伯表达他甚愿可以到上帝的裁判所那里,使上帝不但可以细心听他,并且答覆他。他确信若发生这种情形,他就会被宣告无罪。在这几节经文短短的篇幅中,承载约伯的希望,就是上帝会把祂神圣的能力摆在一边,像人间的法官一样行事,这一点首先在九章卅二至卅五节表达了;他确信上帝只会倾听善良且诚实的人,而不会理会奉承者,这一点首先见于十三章十五、十六节;而十六章十九至廿一节,他初次彻彻底底认识到:上帝现在虽然对付他,祂仍然关心公义的问题。十九章廿五至廿七节,他最重要的洞察出现了转变(在那期间,约伯主要关注驳斥那些朋友的论据,怎能还会有别种情形呢?)他发现上帝不只是个法官,祂实际上是他的救赎主、他的至亲;由于有这种关系,上帝实际上是在他那边的,虽然表面所见并非这样。约伯已从法庭、从证明和反驳控罪的气氛中引退。
然而在十九章还有一个明显的进展。约伯不再满意于往后才有的辩白,他现在就要获释。他在这篇言论中没有提及要等候多久上帝才出现,他也不凭信心展望快将临近他的死期以后的事。上帝必须现在就答覆他。这样,直到卅八章,上帝才从旋风中对他讲话。
(二)
然后,约伯在八至十二节,像以前常见的情形,醒觉过来,明白到他在求些什么,或者更正确的说,他在向谁求。他怎能局限上帝呢?‘上帝,祂无所不在,到处规避他;他感觉到祂的全能,但要求见祂的面是徒然的’(戴维逊〔A. B.
Davidson〕语)。而且上帝规避他的理由,是祂知道约伯是无辜的(第10节)!约伯的声音中隐藏偏执狂妄,甚至是亵渎;自第七章和第九章以来,未见约伯说话的语调这样目空一切。但偏执狂妄很快就过去了,这一节还未完,自信已取而代之了。在对那真相值得注意的一瞥之中,那想起开场白的听众,就会体会到一种带讽刺意味的趣味,约伯现在谈到既被上帝试炼,就会强如精金。因为他忠心持守上帝的教训,并履行上帝所加于人类的一切要求。
这几节经文把我们带回自负的约伯身边,以我们基督徒的敏感度而言,我们无法对他感到亲切。在这些经文中我们见到同一个约伯:六章三十节(‘我的舌上,岂有不义么?’);见于九章廿一节(‘我本完全’);见于十章七节(‘你知道我从没有罪恶’);见于十三章十五节及以下各节(‘我在他面前还要辩明我所行的……不虔诚的人不得到他面前……我……知道自己有义……求你叫我知道我的过犯与罪愆’);见于十六章十七节(‘我的手中,却无强暴’);见于十九章三节及以下各节(‘你们〔朋友们〕苦待我也不以为耻……就该知道是上帝倾覆我……他剥去我的荣光’)。
这些段落,连同我们正在注解的经文,和将要看到的卅一章全章(以及我们可以加上的廿七2-6,一个额外的片断,可以用来加强现时这段经文),组成比在约伯那方面更有力的声明,即他虽然是个软弱有罪的人,像我们其余的人一样,但他并没有作任何错事,以致招受如此对待。若指出这就是约伯所说的全部,那就是对他的态度评估错误,这是太多基督徒注释家易于犯的错误。当约伯说他是无罪的,甚至是‘完全的’,他真的是指这意思,而且是热切的指这意思;当他指摘上帝剥夺别人认识他并承认他为义人的权利时,他直指实有其事。
当然,这样一来,约伯便不能把他用来推翻朋友正统信仰的那些强有力的辩论逻辑贯彻起来。他所经验的明显事实,以及许多其他与他无关的事实,都显示无争论余地,像他自己一样无辜的人都会遭受可怕的灾难,有罪之辈却能安然睡觉,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很少会为自己的罪行受责问。但他对这种事实的反应,仍然是忿怒而又困惑的──这些事情是不应当有的!他现在(我们迟些回顾时就会体会到)距离那答案只一线之差──‘解决之方’在这样的上下文中,是用得不正确的字眼。上帝终于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祂需要为他详细解明。约伯此刻仍连属于他受培育的智慧传统无形的脐带,而约伯在仅差毫厘的深沟这一边,绝望地呼叫另一边的上帝过来面对他。这就是我在廿一章注释的结语中所说的,这位改革者尚未能了解他所发动的这场革命全盘、必然的结果。
(三)
所以,在十三至十七节,约伯非但没有进一步的亮光,他甚至只看见前面更加黑暗。上帝的旨意不能改变,而且必定会在他的(就是在约伯的)灭亡中得以成就。他既得不到启迪,也得不到无罪的宣告。他还说:‘〔其他〕这类的事他(上帝)的心里还有许多’(14节直译)。他对前景的期望,不但为他自己,也是为整个世界,都全然是凄楚的。在这一切的迷团、荒谬及攻击之前,他感到恐怖,而且到了发狂的边缘。他看不见有逃脱的途径;而上帝纵使是上帝,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他被无知包围,在他面前只有重重的黑暗。
就我了解,作者有意以约伯与他人世间仇敌的对抗,在最深沉的沮丧旋律中结束。从舞台外来的一个声音──不是上帝的,而是一个关心人的而且富于思想的旁观者的声音──他不久便会在廿八章一首论智慧的著名诗中,对一种类似‘比赛的情况’作出报导。此后,就端靠约伯和上帝主动了。
我被黑暗包围(廿三1-17)(续)
(四)
在廿八章旁观者发表他的意见以前,正当以约伯为主角的这出戏发展至这最具决定性的阶段,我们能否总结约伯此刻的心境呢?我认为我们可以谈六件事,而且在我们接近这卷书最后是最重大的冲突时,论及这些事会有助于我们整理我们的思绪。
第一,约伯无疑有高傲(hubris)的罪。这是人类面临一个敌对的宇宙那种傲慢,根据希腊人说,那是‘原始的邪恶,这种罪的工价就是毁灭’(见艾斯区罗〔Aeschylus〕所著阿加孟农〔Agamemnon〕。译按:据希腊传说,阿为特洛伊〔Troy〕战争中的希腊统帅)。整个古代世界,人们对于神明的真实感,是我们现今世界难以领会的,那是反映基本信念的一种形式。尼麦息斯(Nemesis,复仇女神)潜随那些公然反抗上天的人:亚历妮(Arachne)被雅典娜(Athena。译按:智慧女神)变成一只蜘蛛,因为她以她编织的技巧夸口;乌加列(Ugaritic)故事中的雅夸迪(Aqhat),被女神亚拿特(Anat)杀死,因为他不肯把他的魔弓送给她;以赛亚书十章五节及以下各节所说的那个亚述王,他在耶路撒冷面前受屈辱打败仗,因为他不知道何时停止自己统治世界的野心。约伯的朋友意识到他里面有这种疯狂的气质,这种想法没错。他们意识到这种气质,却天生不能区别他们自己的意思与上帝的旨意,这事实可以减低(却不能完全除掉)他们对约伯(他伸手攻击全能者并固执地向祂直闯)的指摘(在十五25及以下由以利法所说);或可减弱他们对约伯(他要大地为他见弃,好叫他赢得对上帝的控告)的痛(在十八4,由比勒达所说)。这个人必须在某一点上止步,免得越界;我们这书卷所源自的古希伯来人文化,对于不及这标准的无法满意。
第二,无可否认约伯是为他自己的义所困扰。甚至开场白里(一1-5)对这一点描写的方式有些地方不健全,仿佛约伯的自尊有赖于身为大家庭之主和拥有大量家产;而且在他留心遵守仪式细节之中有颇令人失望的事,仿佛没有那些仪式,他的儿女便必定会陷于罪中。然后在以诗的形式表达的辩论中,约伯不但不断回到他‘完全’的话题上(正如这注释书前一节所列举的那些章节一览表所显示的),而且他连他的小错也拒绝承认,如病态一样。试想想他在七章二十节(‘我若有罪,于你何妨?’),和九章三十节(‘我若用雪水洗身……’),以及十九章四节(‘果真我有错……’)所作的认罪假设的性质。只有在十三章末了和十四章开始,约伯才恳请上帝让他知道他在哪里有过错,并难过地承认他年少时的罪孽,以及痛悔承认软弱和败坏确实可能是人所共有的素质。我们可以接受的是,那些朋友要求他正式撤回其言论,而约伯坚持自己无罪是对的。但当那困扰的语调充满他的抗议之中,约伯的姿态就不只是对自己的行为和正直一种率直的辩护,他精神上的失调是需要加以纠正的。
第三,我们不能否认约伯有偏执(paranoia)的倾向,他被自己的幻想蹂躏,以为人人都与他作对。他感觉到自己被一位神圣的仇敌逼迫,祂唯一关注的是要抓住他,这感觉始于第六章(第4节),而且到了十九章(8节及以下各节)仍然存在。他的朋友在第六章(14节及以下各节)也受到奸诈的指斥,那时只有以利法说过话,而且在十九章他仍然要求他们要有同情心,然而相反地,他们继续‘仿佛像上帝’追捕他(21-22节)。在同一章(13节及以下各节)约伯那些一直没有说话的较疏的亲人和熟人,都被约伯视为一丘之貉,意味他们连同上帝和那些朋友嘲笑他并亏待他。就朋友而言,甚至就上帝而言,他们都有替约伯受逼迫的心理作出解释,但就那些比较生疏的亲朋圈子而言却非如此。以他们的情况,他完全给迷惑了,甚至就上帝和那些朋友来说,他总是作夸大的叙述;他的言词有时狂妄到荒谬的地步。他这样发怒是难以宽恕的,而且不可能使人相信能容许他这样继续下去。
第四,可是此刻约伯主要是处于根深柢固的沮丧里,令他窒息的预感支配之下,他注定坎坷,不论他说或作什么都不能改善他的命运。他看见自己既不能达到他的目标,也得不到解救,而且无法不接受这样的结论:即人生对于他自己和所有的人来说是无意义的,而且是荒谬的;与他所信的宗教那些用词美丽的课本,所描述的必然情况完全相反。他在这阶段已越过哈代(Hardy)所著的黛丝姑娘(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小说最后一句卑劣的抱怨:
‘公义’已完了,神祇的统领,用艾斯区罗(Aeschylean)的用词来说,已终止了他对黛丝的玩弄。
他也越过了在莎翁戏剧李尔王(King Lear)中那个被弄瞎了眼的格洛斯特(Gloucester)的悲愤:
苍蝇在顽童手中如何,我们在神明手中也如何;
他们以杀害我们为戏耍。
也许他甚至越过了布伦登(Edmund Blunden)模仿诗篇卅七篇廿五节对现实的讽刺:
我从前年幼,现在还不太老,
却见过义人被弃,
他的健康、荣誉、品德都被夺去。
这不是我们在传统上所听到的。
近代的作者中,卡夫卡(Franz Kafka)最能捕捉约伯廿三章结束时的心情。像在试炼(The Trial)中的K约瑟一样,约伯知道自己被诬告,而且正设法寻找以公正待他的审判官;但他始终找不到,这使他绝望。正如K约瑟最后被他向来所倚赖的‘制度’击败(而且确实被那制度的代理者谋杀)一样,约伯确信他被一位上帝欺骗并给慢慢折磨,他心灵深处相信只要他能到这上帝面前,祂就会宣告他无罪。但不可思议地,上帝宁愿规避他。约伯面对人类普遍存在(尤其是他自己的存在)中反常与荒谬的情形,感到被压碎而且全然被疏远,他陷入悲伤和无助之中。上天持续的冷漠,更是令约伯最无法忍受的事情。他似乎已到了放弃挣扎的阶段。
但约伯并没有放弃。他大胆反抗过错,傲慢地自以为义,迅速把他的患难全然归咎于别人身上,突然又屈服于一阵无助的忧郁;然而在他身上有(他的第五种质素)一种安静而高尚的尊严,勉强赢得我们的尊敬。我们不应忘记实际上上帝对约伯极不公平。根据序幕,上帝是在试验他的忠顺和信心,这并不减低那事实的真实性。我们可能想把这样过于简化的言词变为更加谨慎的神学言词;在一位理当是善良上帝善良的创造里,我们却要面对约伯不当受的苦难这事实与次数。约伯当然有资格对此表示抗议,诚然,任何对上帝假意尊敬的人否定他有资格这样做,都是以无法忍受的轻率态度,来处理上帝安排我们处身的世界,那是由邪恶势力所驱策的可怕而反常的情况。向上帝抗议和控诉,不是基督教的修辞学容易接受的事,但它们在旧约某些地方甚至是获得赞许的。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在这卷书并在那些哀歌诗篇中经常运用。人可能太快卑躬屈膝于不受安抚的天道面前,那天道假如不是直接促成,至少也是容许那些最惊人的悲剧发生。而我们面对这种情况时,往往不把我们对上帝的怒气充分发泄出来。我们必须向约伯学习,有时为受苦的人类之故,勇敢面对上帝是对的。
(我在创世记注释这部研经书之卷二评论雅各与上帝在毗努伊勒‘较力’的事时,曾经常说到一些关于旧约采用抗议的这种倾向;见创卅二22-32注释──毗努伊勒(Ⅰ):雅各的毗努伊勒及以下。在那里我引证苏斯曼〔Margarete Susman〕关于约伯以及我们与之分享旧约的那些人精深的评论;那些评论值得在此重加引证:
约伯,在受苦中被上帝交给他们的试探者,他的命运预表了犹太人在放逐中悲哀的遭遇。像约伯一样,犹太人接受了(这在约伯尚未是完全真实的)他们的受苦为上帝命定的事。但他们不只接受,他们还想了解(这在约伯当然是完全真实的)。他们要上帝使他们明白他们是为谁受苦。像约伯一样,他们要求他们接受其命令和律法的上帝要绝对公义。这就是为什么犹太人在他们放逐生活中是一段长期的诉讼,是一场与上帝无休止的争论。
对于我们来说,其要点是:与基督徒相比,对苦难的问题,犹太人更能保持对旧约健康的憎恶态度,苦难是要加以抵抗或至少要加以辩论的事,而不是温顺地默认的事。我们不应太快让上帝脱身,告诉每个受苦的人要仰望耶稣并背起自己的十字架。)
最后,第六,是约伯奇妙的信心。它在序幕的那个旧约伯心中,一章廿一节和二章十节卓越的情操中,是坚强的,即使是天真的。在隐伏一段时间之后,九章卅三节及以下和十章八至十二节又断断续续显露出来,十三章十五至十六节就出现得更急迫,而在十六章十八节及以下急迫依然。不管一切所发生的事,这个人仍然信赖上帝,且坚信有一位上帝在祂本性深处是公义的。祂不但是公义的,而且是站在约伯和人类这一边,正如约伯在十九章末了他所见‘救赎主’的异象中最后体会到的。在这卷悲惨的书中不常有这样的章节,但这些章节是极重要的。没有这些章节,我们所见的这位约伯就会被现代人文主义感性所接受并产生兴趣,不论是他面对人生反常情形时的激烈愤怒,或在他孤寂与灾祸中带怨愤的尊严。他给我们看见一个软弱的人排除万难,坚称人类基本的尊严(从人自己的角度来看,也不管人有许多过错),是量度万物的尺牍。约伯所抵抗的那命运被称为上帝,在这样的感性中,上帝只是一种形式的词语(根据这卷书为一本古书这事实而来)。然而认真看这些章节,上帝恢复了祂在圣经中正确的地位;而人文主义因不能应付,就回避约伯记。现在变得很明显,在最后的分析中,万物的量度标准是上帝,不是约伯,也不是任何人。约伯仍然要跟这里所指的协调,并承认他必须向一位比他大而且比他有智慧的屈服。但这些章节指明,在他内心深处,他已经知道这是他所要作的;除非上帝的判决出于自愿而非强迫,否则他是不会获得他热切渴望的称义、解救与自由的。这些章节中,他实际上承认他不能强迫上帝的手。到末了,这会是约伯的信心医治他的疯狂,使他得痊愈。──《每日研经丛书》